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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辫儿】此生只为一人去 | 2w字一发完结

√又名《论九辫儿谈恋爱怎么把作者自己给甜齁着了》

√相声味儿言情是个伟大尝试

√老梗民国AU纯情罗曼史

√拆钢板贺文;元宵节贺文

 

1.

 

戏苑的粉墙外映出两个影儿来,有倩影款款地挪着步,稍比旁挨的青年矮上几寸。那青年面向她说话儿,微微颔首,姑娘说什么都仔细听着。往近了瞧,小姐一张俊俏的鸭蛋脸,水灵灵的杏核眼望着那青年,不时地也念叨着什么,直要笑出声儿来,就拿帕子捂着。

打正面,俩人看不出是姊弟,只在侧边儿,你且从眉宇间揣度,那温润含情的态度竟是一模一样。爷们儿穿得挺阔宽展,套一件银丝镶边小马甲。树影婆婆娑娑,镂了空的太阳金闪闪洒下来,“姊姊看,这像不像散金碎银变作了霜花儿呢。”风萧萧起,穿林打叶,青年要将马甲摘下来披在姊姊身上,小姐抬手止住他:“管他的,一会就到了,里面儿热得很。你可别再着了凉。”

随着风一阵花香送到了鼻子跟前,害得那青年猛打个喷嚏,赶紧借过姊姊的帕子来擦。

“这什么味儿,香得浓成这样。”

“你别说……这味儿,”姑娘停下步子,“加了没药,还有麝香。”

“姊姊要是喜欢,我想法儿给你兑活一碟。”

“你上哪儿兑活去?”小姐说着就笑了,“还成碟成碗的,这起码得是西洋那边制的香水儿。粉啊蜜的香不成这个样。”

青年点点头,笑道:“又绕回这上头了,我是真不爱看戏的。戏子身上就这股味儿。”

“我擦行,人擦就不允了?”

“姊姊是姑娘家,花啊朵啊也相称的。好好的男儿家浑身脂粉气……”

“怎么,你嫌恶到这份上哪?我看你也并不是闻不惯,要说起来,”仿佛记起来什么,赶紧收住话头,“要说起来谁不喜欢闻个香呢。”

“不敢不敢,这不就是来陪姊姊捧角儿的吗。”

“也怪难为你了,”小姐叹口气,“难得你回趟家,我只愿多同你待会儿,这是出来你才告诉我你不爱看戏的呀。”

青年连忙作揖,说并不是不爱看,只是好戏少,好角儿更少,从小姊姊带着玩,那时候姊姊还没有爱听戏文的习惯。这几年随父亲游历好一大趟回家来,不知道有什么变化。

“还说呢,我今天带你来看的就是个出奇的角儿。”

“是,姊姊点子多,做什么都不同一格的,不知道小时候带我出去玩,攒在水沟里那些个......”话没说完就要躲,挨了一记打。俩人说笑前后就进了戏院。

 

这位青年名叫杨九郎。五代单传,家里八个姊姊,十五年没有男孩,大奶奶姨太太生着生着底气都不足了,把老爷愁得什么似的,乙卯那年溽暑,总算盼来个小子。论辈分,传下来当然有字,算命先生看了说不好,冲犯生辰。老爷拟了一摞纸的好名字,不过,到了满月酒,当着满庭的宾客,说老身福薄,怕是这辈子再不能有旁的儿,这就是我的命根子了,名唤杨九郎。你们多叫,不分那些个位份高低都得叫,名儿起得贱,再把名儿叫贱叫开了些,我只求他这辈子平平安安。

 

话虽这样说,齐家上下谁敢怠慢了他?杨家本是玉器行的大户,爹爹和叔伯们在外,一年的经营能够府里五年的花销。杨氏本是天津卫里排得上名号的地头蛇,后举家进了京城,真撑得上风生水起,财源广茂。这几年战事从南到北打紧了些,古玩行渐渐有衰落,但短不到杨家头上。人情世故上就没得罪过人,满城的相识满城的援兵。周岁宴那日,照例是把杨府挤了个水泄不通。

 

抓阄桌上毛笔砚台算盘珠摆得琳琅满目,九郎却抓起一盒脂粉,溜溜圆香喷喷,那是他二姊错当西洋怀表放上来的。众亲朋哈哈一笑要来化解说和,老爷却变了脸色,说这事以后不许提,尤不许与九郎提。二姊从那以后也不很受老爷待见了。私底下,老爷同夫人跺脚叹气,上有八个姊妹,他又抓这一出,这不是要在我杨家开大观园做贾宝玉么?从此很是留意管教,特别不许九郎去赶庙会放河灯那一类男男女女群杂的地界,更别提梨园戏院,至于章台柳、打莲台这回事,九郎也不过从仆役的戏耍间偶尔领会过。姊妹们知道老爷的意思,都不很亲近这位弟弟,只有七姊胆子大,鬼点子多,净带着九郎玩。七姊素来是个不收拘束的,恨死了女孩儿家偏偏要裹脚,出门前换上弟弟的衣裳,让九郎打着掩护,把裹脚布都解下来塞在水沟里再去撒野。这次回家,九郎看出姊姊是沉稳恬静得多了。

 

九郎大些了,老爷开始带他四处里云游做生意,怎么看成色,怎么讲价格,都一点点教他,老主顾和旧交情,全力地捧着引荐,每回出门,少则两三月,多则一两年。今年他二十三,挨着上回在家长住,已有三年。

 

要说这阵香风,不是花也不是朵儿,当真是一调西洋的香水,日影从粉墙外移到粉墙里,正照亮这墙闱内的声色。好一阵叮当乱响,玻璃渣子木桌木椅撞在一处,慌慌张张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正站在屋门外陪不是:“哎可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我前脚送完人家没收好......”

屋内不作声。

“师兄我知道错了,您的衣裳我洗,我再连着洗半个月都行。”

男孩继续嚷,半是懊恼半是自责地,向刚刚打碎的那一滩残骸看了一眼。

“我下回,呸,我保证没下回儿了,师兄你吱个声啊。”

由房打开了门双扇,走出来一清癝癝瘦削高挑的青年,长衫从平直的肩膀一挂地顺下来,新熨烫过,半点褶子都不得见。抄起了手上的折扇,不轻不重地往男孩头上着了一下。男孩挤巴挤巴眼,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师兄换好啦?”

“那是哪的稀罕物儿,你也不收好了?”

“五爷说,是托人从翡冷翠带回来的。”

“好嘛,”青年点点头,“你可真成个二五眼了,是我没留神,你放的这地方也太好了些。我还得给你赔一瓶。”他歪歪脑袋,脸却努力板着。

男孩看他没什么怒意,松了口气,“哥哥我可再不敢了,说什么赔呀,没耽误你一会儿上台我算是走了狗屎运了,”眨巴两下眼睛,“二五眼什么意思,你老说我二五眼。”

青年想笑,还是努力收住,“好赖话你听不出,天津话骂你傻蛋呢,这孩子。”

男孩挠挠头。

“你这阵子离离唧唧的,别老走神。”他掸了掸衣袖,“来,闻闻身上还有味儿没,一会儿熏着头里的爷我可朝师傅告你呢。”

“没什么大碍了,”男孩赶忙拉过半只袖子来嗅,“再说,师兄一唱起来哪个不敛声屏气的,谁还记挂这。”

“跟谁学的这些油腔滑调?”青年看着是气笑了,“你也少收人家些东西,才多大呢就,就,”他顿了顿,叹口气,“我也不说你,你好自为之。”

男孩作个揖,青年甩开大褂朝景墙的月洞门走了。

 

九郎同姊姊的位子是靠前的好座位,茶水和果盘都齐整新鲜地摆在跟前,九郎诚是不爱看戏的,尽逮着南瓜子、葵花籽嗑来打发时间。演到一半儿,只觉得身后场子忽然躁动起来。上一场落下了幕,七姊说,该他了。

“嗯,张云雷,叫张云雷,”杨九郎坐得已经有了乏意,拂了拂袍襟换条腿盘着,“姊姊说一遍就好,我记得了。”

帘幕缓缓卷起,就已然掌声雷动。

桌子后立着的,正是刚刚后院里那位换了新装的青年。

 

讲到这三庆园戏院新捧的名角儿,也是真奇,虽有管弦在侧,也未曾短了披挂,这位角儿是最爱清唱,正经京戏哪一折也会,昆曲也会,评戏豫剧黄梅戏,京韵大鼓莲花落,河南坠子河北梆子,甚至听说,有回客人点他请唱几声吕剧、川剧乃至益阳花鼓戏,也是说来就来。

 

抬手一端,抻量着掸开袖口,两手往那儿一扣,虚拢拢地就卡在腰上。

人张云雷没事儿,人该动动,唱到情深意切处还抬手比划两下子呢。

九郎可是动不了了。手心儿里一把瓜子全撂桌上了。

 

一副嗓子好清亮,薄薄的嘴唇,吐起字儿来饱满滚实,平稳大方,开头听来,戏未尽入已经被勾住了满心,他气门渐压下去,一阵轻快急促如画眉寸步的小快板,观众便果然是“敛声屏气”、全神贯注。到了彩腔足腔足韵,又在疾风骤雨的鼓掌和喝彩声里托上高峰。什么叫间关莺语花底滑,什么叫银瓶乍破水浆迸,都叫你亮亮堂堂听了个分明。

 

这青年长得好模样,雾蒙蒙含情一双桃花眼,黑密密似剑两道平眉,三庭五眼端端正正,额上侧边垂下些许细碎的发绺,讨喜,利落。想来公子淡抹是比浓妆好看,骨骼清秀,态度风流。扇子咵啦一合,直立立杵在桌上吊中气,飒飒一展,不紧不慢摇出仙风衬送出幽微婉转的十八曲调。

 

九郎是对着那双眼睛看呆了。

 

人说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静静站着就是幅画儿了,一开嗓,整个人栩栩然动如流水,那双眼睛哟,真好比捧着满怀的星星月季白牡丹。

何劳烦点头招手,你情不自禁就循声望去,想住进他眼睛里了。

 

欠个身子鞠躬,这一出唱完,底下有人喊,“再唱一个!”“再来一个!”“辫儿哥哥再来一个!”一群人便此起彼伏地跟着叫嚷。

那青年笑着捧拳略拜了一圈,清了清嗓子。

九郎忙问:“姊姊,这小辫儿是怎么个诨号?”

姊姊刚讲完“小辫儿”、“二爷”的典故,那人就有语开腔。

“今天并没有太多准备,不过巧了,前些日子,我拿江南佳丽地的《无锡景》套着北平的小曲儿,诸位如果不嫌,听我一曲《探清水河》可好。”

 

这副嗓子歇下来说话,与唱腔又个别一个风致。杨九郎头回儿觉得,一个男儿身,能既娇且媚,又不捏嗓子、拿腔拿调。若说拿腔拿调,也是头回儿觉得,这民间俚俗的小曲能唱得这么柔肠百结。

 

九郎总觉得哪里太不对头,他好好来听场戏,喝多了上头似的。

好邪门,这小子有灌醉人的本领。

 

正浸在那绕梁的余韵中呢,那边有个人朝他们这边儿点手,杨九郎环顾四旁,似乎是冲着姊姊来的。

像是忽然吵醒了似的,姊姊猛地回过神,“呀九郎我忘了同你说,苏家的公子本来是今天约定我出来的,我怕夫人不让……”

“我说呢,”杨九郎明白过来,“合着是拿我作掩护了。”

眼前正唱着《探清水河》,杨九郎难以避免地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姊姊天黑天务必回来。”

“还用你说。”

小曲儿再美,也得先送姊姊出去。俩人前后猫腰儿出了剧场,跨出门前,九郎回看了一眼,只不过都让帘慢遮严实了,什么也没瞧着。

姊弟说好申时相见。

 

一估量,张云雷应当已经唱完,想也没什么趣味了。九郎绕着圈子,想抄个近道穿园子去对街哪个茶馆坐一晌。背着手踱步向前,可巧极了,这边脑里心里还回味着呢,前面儿闹嚷嚷几人中,不就是这位“小辫哥哥”么,张云雷似被个肥肠满脑的山夯子拦住,脚底下紧忙快步凑上,原来是个土财主,一旁他的仆僮拦住了张云雷的去路。那膀大腰圆油腻腻的主往张云雷手上硬生生要套只镯子,袖子推搡上去一大块,漏出来,真个如戏文里的“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住手!”九郎话音未落,那人便先松了五六分力气,但还掣着张云雷不叫他脱身。

九郎上前便掰开二人,镯子就叮当碎在了地上,大汉退后三两步,张云雷手腕红紫,才喘了几口大气。杨九郎刚要冲张云雷说话,那大汉从身后照他肩上重重就是一捶,九郎想都没想,手上扯住他胳臂,脚下就要绊他,可奈何大汉身量在那儿,谁也没撂动谁,杨九郎抓着他回过头,这才看清楚了来人。

“呀,……是寿庭兄,得罪,得罪。”

俩人同时收手,气氛顿然尴尬起来。

钱少爷受了辱,却见是杨九郎,他父亲的故交杨大伯的宝贝儿子、更是他妹妹指腹为婚指给的将来他妹夫,一时真不好撒气。只好半解嘲半讽刺道:“我不知道九爷也爱听戏,从前还没在戏园子里碰过面儿呢。”

杨九郎下意识地站在张云雷和钱少爷的当中,把张云雷往身后挡了一挡,笑答道:“今天巧得很,在这儿遇见钱大哥哥,刚才是小弟冒失了,还请不要见怪。伤着大哥没有?”

“没有没有,哪就风一吹就倒呢?可弟弟你太不讲理,许你捧戏子,就不许我捧了?”

“捧戏子”仨字儿一出,九郎一阵无名的慌乱,从小没很听过戏文,知道老爷子忌讳这些个纨绔子弟的作风。转念一想,这“戏子”指的就是张云雷,忽这阵慌乱化作没来由的悸动,刚刚扣着他的手腕儿往身后拉,指尖儿的余温还没散尽呢。

“哪敢有这样的道理,”九郎没留意,他忘了辩解“捧戏子”,简直等于是默认了,“我实在眼花,哥哥还请别见怪吧。”

钱少爷闷哼一声,甩开手走了。

 

“二爷受惊,得罪。”九郎和现学现用的学生似的,才听来的名号,就用上了。

“敢问尊姓……”张云雷深深作揖,话还没说完,九郎连忙摆手,伸手就要搀他:“免贵姓杨,杨九郎是我。”

“原来是杨府的公子,今天多亏杨公子。”张云雷揉着手腕儿,自哂道:“我前些日子好一场大病,这是才好,不敢和他硬碰硬。搁在平日里也没有这个样的。”

“哦?二爷前阵子是什么病症?”

“风寒,都好了,”张云雷笑吟吟,“我就说是新来的爷呀,这一场是我病好了头回出来。我就说并不是我记性差,杨公子也是头回来赏我的脸呢。”

九郎要回话,这小子就伶牙俐齿问起人来:“不过看席间爷明明是和一位小姐同来的,也买了头排的座儿,不知怎么听到一半就出去了,可是在下唱得有什么不在调、得罪爷的地方了?”

原来他还给瞧见了、记住了!好啊么,“哎呀可不是这么回事,”九郎擦擦鬓角的汗,连忙把前因后果作了一番解释。张云雷点点头,叹道:“可要是在下唱得更好些,兴许爷就憋住了听完再走呢。还是我功夫没下够。”

杨九郎笑道:“我说你们些个角儿,还想好成什么样呢?我听戏少,但很听得出你是数一数二的好嗓子好腔调,要不是我嘴笨,早该变着花儿地夸你了。”

张云雷照例是承让,往旁边瞥了一眼,九郎也顺着他目光看去。

“我看这镯子成色其实上好,”张云雷眉稍一蹙,“那位……钱少爷,怕不会找爷的麻烦吧?”

“不用担心,”九郎轻快一笑,“我们两家父亲走得近,这算是个小口角,没什么了不得。”又把从小就订下的婚配提了提,“只不过,还没过门,妹妹很小,也还没见过,更不方便当着她大哥说什么了。”

张云雷赔罪:“那便更得罪着爷了。”

“不碍事不碍事,钱家是好人家,只是我也素来瞧不太惯他这个大公子钱寿庭,不大和他往来,这不才没认出来么?”

“杨公子身手好,看不出是练家子。”

“常年跟着父亲在外做生意,就是一点三脚猫防身的本事。”九郎谦笑道。“我说这些个土财主是真肥腻腻的,没白的叫人恶心。”

“是。可戏子就指望他们过活。”张云雷抄起手,平平淡淡道,“园子里多少孩子都叫人传到这个爷那个爷家里头去了,这也是无可厚非。文捧武捧,烂肉面都是捧,戏子要是没人捧,日子是太难过了。”

“我看二爷就不稀罕人捧。”

“我嘛,不愿沾身。哈,先清白两年吧。”张云雷虽然自嘲,九郎却听出这其中有份“怎也不肯上人家里卖笑”的意思。

 

两人谈着话,春季里的大风天儿从白刮到晚,这会儿把满树的白梨花摇落,张云雷眼里,杨九郎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抖搂着满身的白花瓣儿,他便也笑起来,但拂也不拂,任由雪样的羽毛样的碎玉都落在了身上。

“应当是 ’落花风雨更争春’才对。”九郎叹道。

 

“公子既是陪姊姊出出来办事的,快快请回吧。”

“姊姊回来还要好一会儿,我且送你回园子。”

“几步路的事儿。”

“咳,走吧。”

张云雷也没有头前带路的意思,俩人踱步是并排回来的。余光一扫,侧面打量,二爷就在这满院子的梨花雨里款款地行,他也说不好自己是痴了还是魔了,暗中扭了自己一把大腿,笑自己丢人现眼。

 

“二爷请。下回我定当再来捧场。”

“还多亏爷今天提早走了呐,这支小曲儿本有点见不得人,公子不是那些个提笼遛鸟斗蛐蛐的主,唱到四五更天儿那里,怕污了公子耳朵。”

“这是哪里话,”虽没听着,九郎也明白了,“饮食男女,怕它什么,我历来也是不太分什么大雅之堂下里巴人的。今天没听着,是我没福气,改天一定再来捧二爷的场。”

杨九郎虚手扶着不想让他鞠躬,张云雷说,这一躬,爷你是非收下不可。

九郎就看那身影抬脚,跨入了戏院后院垂花门的槛儿。

有意无意的,杨九郎待在门外,和守着什么似的。身上的花瓣也忘了扫,怔怔的原地杵着。

小半晌儿过去,九郎刚回过神来想往回赶,门里头传来了歌声。

“四更嘛鼓儿天呀……”

正是刚刚那支《探清水河》九郎出门落下的后半段儿。

 

 

杨府宅内。

“弟弟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我像是从哪儿闻到过来着。”

 

2.

 

且说这杨九郎,自从那日去了三庆园,回家便盘算着如何瞒过老爷子,去、去、哎呀,想到后面那仨字,九郎是眉头紧皱,“捧戏子”,像话吗,那就“听戏”,好,说去听戏也肯定不成。思来想去,简直同个张君瑞见了崔莺莺般的魂不守舍。这几日家里生意清闲,他无甚可忙,这边杨老爷子就进屋来找他呢。

“九郎,近来得空,别忘了去拜访拜访你钱伯伯。”

提起钱家,杨九郎颇有点头大,前日的事还没理清,也好,这回上钱府,顺道给钱寿庭配个不是。说起来这都是人情世故上的套路,且那事本就是钱寿庭做得下贱,九郎心里面很是厌烦。

既碎了他一只镯子,便赔一双吧,就塞在他的手,说是赔给钱妹妹,“算是一点定情的心意”之类的说辞。他一向对婚嫁不很着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日子便是。

 

钱老爷子见他定下的好女婿来登门,忙把大儿钱寿庭也唤来。他颟顸上前,姿态并不尊重。谈话聊天儿的间隙,钱寿庭拍着腿,咿咿呀呀小声哼得难听,却是《探清水河》的调子。

九郎登时就不想送这对镯子了。他估摸着再陪小半个时辰就告辞。

“礼数上,现在肯定是不能见小姐的面,但却不知小姐平日里有什么喜好,我们府里也早早了解,好让小姐去了不至于生疏烦闷。”

老丈人听他这话,乐得直笑,“哎,难得你费这心了。”

 

“小女驽钝,不爱绣花不逛园子,闲来无事倒是喜好学几句洋文,图个乐。”

有主意了。

 

杨府宅内。

“爹,咱家将来的儿媳好学几句洋文,我出去也找个先生来学,不至于夫人过来门没趣。再说,这几年作生意,不也正经碰上过几回西洋的买卖吗?”

 

十分奇妙,杨九郎去上课的时间与三庆园张云雷亮相的时段吻合得刚刚好。

九郎表示,他每回上课要晚到些,这事儿还请先生不要乱出去说。

 

从此便成了三庆园的熟客。

听下来几场,九郎这个门外汉也听出一点意思。梅派高华迤逦,雍容华贵,程派的唱法仿佛团着一个硕大的绣球,荀派俏皮,到是最衬张云雷那张干净俊俏的脸盘、那双会说话的眼。他唱起来,两脚生根不慌不忙,上半身却随气息抖得个烛火一般。九郎想,张云雷绝不是个薄情的,就算诨叫戏子无义,他那模样九郎就认定了他有情有义。

九郎不喜和生人拼桌,一次便总也买下一张八仙桌两个雅座。他坐的总是那个老位子,另一边儿,往往放着一只小包袱,很不起眼。

 

要说金银,杨少爷当然出得起。但每每记挂起他那回说的话,“不稀罕”。便只是留下一袋淘来的好药材,罗汉果、胖大海、川贝枇杷露。东西轻巧,裹扎得仔细,留不留字条儿呢?留了又写什么?赏金的主大可豪气地留一张“三千块现大洋 某某留”,他写甚?“秋梨膏一瓶”?不像话。“好好涵养嗓子”?也不好看。九郎怀揣着包裹来到戏院,梨花依然是开满了当头。

也不知怎么的,杨九郎出了出神,从树梢上采下一朵。

他本来就高,稍稍踮起脚,就能够到完好无损的嫩白新鲜的花儿。

把梨花垫在了包袱纸下。

九郎想,有机缘你就知道是我,没机缘,养养嗓子也算我尽了心。

 

张云雷一谢幕,他便赶到洋文先生那儿,捡起什么“ABCD”也来学。

九郎爱看书,爱识字学习,但这会儿满脑子戏腔的起转承合,实在定不下心。

“敢情是公子学不来这些西洋的话吗?”

“并没有,并没有,我听说嘉庆那会儿朝廷就派人去学了,那些汗牛充栋的老先生们,一年就能精通下来。看来天下的语言都是相通的事。我本也是爱学学新东西的。”

“只是单学这语法语度有些枯索,”先生架子上摆着英文的诗集、书卷。“敢问老先生,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先生循他看去,“是莎翁的十四行诗。”

九郎讨教一首。

老先生随手翻开,是第五十七首。

先生皱皱眉,就想再翻一页。九郎说我不挑拣,这首就行的。

先生沉吟一会儿,还是念道:

Being your slave, what should I do but tend(既然是你的奴隶,我有什么可做)

Upon the hours and times of your desire?(除了时时刻刻、伺候你的心愿?)

I have no precious time at all to spend,(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消磨,)

Nor services to do, till you require.(也无事可做,直到你有所驱遣。)

Nor dare I chide the world-without-end hour(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时刻,)

Whilst I, my sovereign, watch the clock for you,(当我为你,主人,把时辰来看守;)

Nor think the bitterness of absence sour(也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

When you have bid your servant once adieu;(在你已经把你的仆人辞退后;)

Nor dare I question with my jealous thought(也不敢用妒忌的念头去探索)

Where you may be, or your affairs suppose,(你究竟在哪里,或者为什么忙碌,)

But, like a sad slave, stay and think of nought(只是,像个可怜的奴隶,呆想着)

Save, where you are how happy you make those.(你所在的地方,人们会多幸福。)

So true a fool is love that in your will,(爱这呆子是那么无救药的呆)

Though you do any thing, he thinks no ill.(凭你为所欲为,他都不觉得坏。)

 

九郎才学没几日,当然听不懂。只觉得饱满波涛样的声色,倒是个别有一种民族的性格。老先生念得不急不缓,念完了,说,“是首情诗。”

九郎说,先生劳烦译一译。

“西诗译过来,很费一番调剂的,白话可作’情郎’、’哥哥’,”先生大体把诗意同九郎讲了一遍,“文一点就说成是’君’。我看换了咱们的文人,洋洋洒洒这一大段,不过一联’此生只为一人去、此心非君不消磨’——就足够了。”

“是,定然是哪位英格兰的小姐写给情郎的女儿诗。说来情诗太露骨倒不美。”

先生摇摇头,笑道,“莎翁是叫Shakespeare,他可是英格兰有名的大诗人。绣房里的诗词,同咱们一样,也不能外传的。莎翁是正经儿的男儿身。”

“哦……”九郎有些意外,“莫不成他们欧罗巴,也有托闺怨言慕君的规矩么?”

“这首诗向来有异议,”先生似乎不愿再多谈,“来,今天我教你些别的有趣味些的东西。”

九郎却似乎没听进去,他满心想的,是先生译得高妙。

此生只为一人去。

此心非君不消磨。

 

 

张云雷耳聪目明、脑子好使,台下的观众,他扫一眼心中就有七八成的印象了。所以头一日见到九郎,便能在那日的巧遇中认出他来。

但他也说不好,这是凭着天生的记性,还是那日往台下一扫,看着那新来的座上客的模样格外顺眼。

九郎如约,果然又来到三庆园,帘幕一升,张云雷就发现了头排的那俩座位。

 

他也不知道怎么,从此就像格外起了兴,唱得分外卖力。

那一场下来,张云雷思忖杨九郎或要等在清唱的时候请他出来见一面,交个朋友。

却没成想,自己一谢幕,那座位上就没人了。

只留下一方小包裹。

金银财宝的打赏,张云雷是不收的。这回儿他甚至摸不准,这包袱是杨九郎不小心落下的,还是真要送他些个什么。若是送,为什么留也不留话也不说。若不是送,怎么下一回又带了来了,照旧是摆在八仙桌另一边儿的椅子上。张云雷想到这儿直乐,合着还给包袱也买了张票,这是什么道理?

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东西。

打开来,竟是药香扑鼻。麻绳刚拆开,一朵白花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先是一愣,随后什么都明白了。

张云雷小心翼翼拾起那片花儿,开始笑,少有笑得这么朗声,一边笑一边是收拾东西,带到他的书房,把那花儿夹进了戏词本里。

 

先是梨花,梨花开得快,落得快,后有玉兰,还有白月季。都是清一色的素白。

 

戏词本里夹到第七朵花的时候,南边的战事收紧了。报上,电报,铺天盖地的消息,连火车站的周转都受了影响。

 

九郎单独前来的第八场,张云雷说,我们不能隔江犹唱后庭花,从今儿起,都是募捐的演出,各位爷也知道我不爱收东西。但从此赏东西都请放在这边的募捐箱内。

台下叫好,有些躁动。

“知道各位爷来听戏是听个乐的,但亡国有恨,我们虽只是个唱戏说书的,也不愿落了人后。”

满场鸦雀无声。

“这首曲子我早就预备下了,请城里最好的先生给改的词,编的调,我请各位听一曲,《重整河山待后生》。”

他声音喊得很大,九郎看他有些声嘶力竭的模样,脖子上暴起青筋。

开口时,九郎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他唱,花香之地无和平。

那“和平”二字,清冽如掉下来的一滴玉坠子。是汝窑刚推出炉轿骤然冷凝的裂纹。

掌声如雷霆震碎云霄,杨九郎听他正后面有人哽咽着念了一句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九郎的热泪早已经扑簌簌滚下来。

 

连杨老爷子也不知道,这些天除了“往洋文先生那儿跑”,杨九郎还在筹划一门大事。

乱世黄金盛世玉。杨九郎知道,玉器行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爹靠着这些年走南闯北能支持这个杨家府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能耐,人说否极泰来,又道是盛极转衰,云游在外那几年,他便同老爷子提过改做金店,起码打着杨家的招牌,先分一支从小买卖做起。奈何老爷子认死理不肯。

老爷子不肯,不耽误九郎留意。

父子俩在沪上一代住过好一阵,那时九郎便着意着金店的事了。

现如今回到北平,表面上没和老爷通报,暗地里九郎也入了几分金店的股,这是刚刚开头,做生意也是相通的,九郎知道怎么样卖古玩,学起经营金店上手奇快。他知道自己要做到怎么样的位置上去,不慌不忙,如同下棋一般。也难怪许多人背后都夸,这孩子少年老成。

但杨九郎绝非那类掉进钱眼出不的商行老板,否则,在他眼里那不过就是个贩子。君子挣钱,取之有道,君子要行事,手里没有财银也是白搭。

见了张云雷这一日的表现,勾起来九郎早就有一桩自己成家开店后、赈灾救国的心愿。

他看着台上的人,还说是“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呢,他早就暗生下了一份要“养”的心了。

那天九郎照例也没有带值钱的东西,否则,他首当其中就要捐的。台下的观众也早就激愤慷慨,太太们手上的扳指钻戒,老爷们随身的银票、现大洋,都扔到了募捐箱内。就连随着先生太太们来听戏的仆役也受了感动,虽说只有半吊钱,也往箱子里投下去了。

杨九郎当即就打算好,下回要带多少东西来了。

 

可巧,第九场的那天上午,杨九郎在金行那边的朋友急召他过去,说是股份上有极好的机会。

九郎思前想后,还是放下了听戏的心。

准确来说,是忍痛放下了,见张云雷的心。

从一场不落的头一天起,九郎就同三庆园贩票的付了半年的钱,所以,票是早买好了,座子是空着的。

 

大幕拉开,张云雷已经成了习惯地往那方向望去。

出乎意料。

就连稳居一隅的小包袱,也不见了踪影。

那天为着募捐的活计,张云雷的师傅也在台下听着,旁人或许没发现,但师傅从始至终没有露出一个好脸色——张云雷唱纰漏了好几处地方,有个高腔险些没上去。

 

当天晚上,师傅把张云雷叫到自己书房。

扣上门,屋里静得银针掉地也听得见。

“今天怎么回事。”

张云雷不说话。

“我还想让你挑大梁呢,合着你平时就这么唱的?这还是我今天在这儿,平日里难道你那些名声都是请人吹出去的?”

张云雷只管低着头。

“用不上,但得练。知道吗?”师傅厉声喝道,“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送人耳朵里,清清楚楚干干脆脆......”

 

张云雷委屈,练着呢,天天四五更就起来去湖边儿吊嗓子,师傅就没见着?

但终究是什么也没多说。

半晌,低声认错道:“是。我欠下的多,好时候都耽误过去了,更要下苦功。”

“你不能仗着有人捧,就这个自满的心不在焉的样儿。”

 

偌大的院儿里,只听得见铜板敲打碗底的清脆刚啷声,和颠来倒去一遍遍同一段西皮流水的唱腔。

张云雷坐在窗下的小方桌前,跟前有两只小碗,左边的,盛着四枚铜板,右边的,多多少少是有二三十枚了。这是张云雷的习惯,唱一遍,记一个铜子儿。倒登一轮,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张云雷有耐心,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这会儿却忽然一阵疲累,今天再不想练了。端起水来润嗓子,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翻来覆去在手里掂量,抬起头来放眼望,拿铜板比划着看出窗去,通过钱眼里映出来,恰好是那日二人分手的垂花门。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自己也没觉察似的,轻声哼出一段《锁麟囊》。

休恋逝水。唱到这里,心里和一惊似的,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哪来的什么苦海,悟的是什么兰因。

张云雷一阵恼,都九场了,他不来,自己一回请也没下过。张云雷揣度,看台下杨九郎跟着他节拍,手上一抬一落,神色自若,而打起架来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应该是个很知时务的人。他早就想见他,可为什么他就不留下呢?一回也未曾有的。

他打定了主意,若是下回再碰见他,一定要问问其中缘由。

心中的腹诽尽然是“他”来“他”去,原来,真把心里一过,“杨九郎”这三个字,倒是有几分忽明忽暗、忽冷忽热的滋味。

 

从师傅批评张云雷,第三天后又有一场。

师傅也没多说话,一个眼神就会意了小辫儿:你可多加上心。

他点点头。

且说这日,杨九郎记挂着上回没有去,毫无道理地有些“过不去”的心情。按理说这可笑,座子都买了,戏啊曲啊却没听成,明明他才是吃亏的一个,不知怎么,和对不起台上那位似的。这日便急忙忙要往“洋文先生”那里去。

刚要出门,府里的仆从便说钱寿庭钱大少爷有请。通报没完,钱寿庭自己便走了进来。说是这几日和老爷子置气,这个月的分银都没有拨到他屋里。杨九郎猜出了八九分:这是来借钱的。

“钱大哥哥莫急,正巧前些日子那事情我也一直没来得及正百八经赔礼道歉。来,摔了哥哥一只我赔你一对,今天哥哥拿去吧。”

这话正中钱寿庭心怀。

“我并不要这一对,你且给我一只就好。”

九郎刚递过去,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竟叫钱寿庭给砸在了地上。

杨九郎伸手想打,最后还是忍住了。

合着他并不是没钱花,纯粹还是来出气么?

而看那钱寿庭颟顸的模样,连忙作揖,哈哈大笑:“好好好,弟弟我也没脸对你了,那这事我们也算是扯清了。”说罢便甩袖而去。

要不是九郎急着跑三庆园,他真要和钱寿庭理论理论。那日他没打起来,今天按他“小霸王”的脾气,本该是照着钱寿庭那双下巴就来一记上勾拳的。

 

不过,一到三庆园,杨九郎就把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人说夫妻间“小别胜新婚”,莫不成戏子和听客也是这个道理?今天张云雷唱得分外好听,模仿起人儿来那个像啊。满场观众,就数九郎的掌声最响。今天他格外想多坐一会儿,洋文先生那边也不想再跑了。索性留在了椅子上。

 

谁料想,张云雷一谢幕,一个妆还没卸干净的小戏子快步跑到杨九郎跟前:“我们二爷说了,若是杨公子今天有空,不妨在天心茶楼一会。”

杨九郎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就先翘起来了。

 

九郎先到,颇有些坐立难安地等。

张云雷步履轻快,不叫人多等,一会儿的功夫就从门口闪进了那高挑颀长的身量。

九郎起身让座。

“爷上回儿落了一场呢。”张云雷挑了挑眉毛,轻描淡写地一问,杨九郎倒有点发懵。这话细掂量其实有点微妙,逢人第二回私底下会晤,一见如故,却也没有问责的道理。九郎打定了注意,既本是二爷提的要见面,他定也是心照不宣,回回头一排里雅座预备着,起码是熟脸。再说,就算张云雷自己没什么意思,他师傅不也得撺掇他拢牢这位财神爷嘛。

“唉,是,那天实在有事,并没有得空。”

“嗯,我说呢,上回少了包印着一朵梨花的药茶。”

一闻此言,杨九郎心里也开出了花,想来也是,张云雷唱起来顾盼眸飞,身段灵巧,戏院原本不大,只是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擦踵,甚至有站票,而九郎回回坐的,是看张云雷最省劲的位置,这么一想,从台上看下面,也是一眼就望到的地方。

“咳,一点心意,二爷客气。”

“杨先生请。”

 

两人落座,张云雷展开扇子,聊家常般的,看意思真是要结交个知己来的。

 

“我返场那会儿爷瞧见我什么了?”

是,杨九郎爱他这个笔挺溜直往那儿站的模样。“你站着就好看。”

“师傅从小特别留意教人怎么站,怎么坐。我其实最站不住。”

九郎端起壶来给他倒水,这边手摆了一个“请”。

“师傅就叫我睡鼓上。”

手一抖差点没洒出来:“睡鼓上?”

“是,仰面儿躺在那大鼓上睡一宿,第二天腰酸背痛。看你还敢不敢塌身子了。”二爷接过茶碗儿,微微颔首。

琢磨清楚了,是大鼓立起来拿侧边当床板使,“要我我不得趴着睡过去了,仰躺着谁身子受得了呢?”

“还趴着?那等着挨板子吧。”轻轻把折扇拍了拍手心,“对身子是不好,我教徒弟轻易不下这个罚,肠子简直是要扯断了,吃东西都反胃。”

杨九郎抿了一口茶盅:“这茶叶不好,改天......”刚要把“到我家请你喝好的”念出来,就立马咬住舌头。要是老头子许他同这些个戏子来往,他还用费那劲溜出来吗?也是怪,怎么一见了他,那话儿都和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没个嚼子。

“改天什么,改天爷要请我?”

“好,”九郎松口气,“六安瓜片还是信阳毛尖,愿尝尝安吉的白茶不尝?巧得很,有人刚送来的好货色。料想你靠嗓子吃饭的,不能喝太浓,赶着犯了茶醉。”

“能喝就是了,我尝着这杯并不坏。”二爷接过话儿来笑。

“你倒是个不图享受的。”

话歇着了,眼看要冷场。九郎开始暗急,心说我是没说错什么吧,急中出错,对着那双扑闪闪的桃花眼,笑着问,公子是不是沙子进了眼睛。这话未免轻薄了,九郎刚要赔罪,那边却从头到尾自在落拓的,没有受冒犯的意思。

“不好哭却有个似哭非哭的模样,活该是我倒霉。小时候我不哭,师傅罚也好骂也好,我也知道都是为我好。出门那几年也不哭的。有回儿水筲里盛满了新打的油,脚一滑洒一地。掌柜的把我打个皮开肉绽,一点眼泪我没掉。”

九郎像是有千言万语,一句说不出。张了张口,他小霸王一辈子闹天作地的,还没碰上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景况。怎么疼人他想是不会,这会子听这话,只直替他钻心的疼。方方见面儿,再一番赤心的情意他不好和盘托出,总怕矜慢着这位张小先生。

“二爷在外头吃过苦,我听说过。”他嗓门低了许多,叹了口气,这种时候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直盯着眼睛看来看去,但九郎忽就没来由地松下来,抬起头,张云雷也瞟了一眼这边。俩人的目色架桥似的合龙。

“跟什么人都当学徒,是个饭碗我就捡。宅子里看门的,钱庄里扫地的,饭店里刷碗的。吃了五六年儿的苦,我负气出门那会儿,才十三呢。”

“你多时节回来的?”

“十九。”

“我听说你是为倒仓出的门,但并非是师傅赶你。”

“是,所以说是负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一个半时辰。

张云雷心里暗道,我这是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只怕毁弃。

杨九郎这边却想着,张先生是决不能怠慢的人,我只有但尽绵薄。

俩人虽然不好直言,言语上却不自觉就放松下来。轻舟流水,恰似故人归。张云雷平日很爱惜嗓子,轻易不多说话,这会儿聊起小时候学艺的事儿,乐得还学了几句叫卖,也是惟妙惟肖。“怀里头抱着三弦,统共没弹几声儿,手心里汗捏出来了。心里面是高兴,完了回来,师傅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吃……”讲了一件八九岁时候吃糖葫芦的趣事儿。

杨九郎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这椅子一晃不要紧,却从袖子里顺出一个红丝线系着口的锦囊。

“公子小心,看着摔了东西。呀,这是……?”

杨九郎灵机一动,“说来也本该是你的。”

他解开袋口,掏出的,正是钱寿庭没收也没摔的那对镯子的另一只。张云雷只稍加打量,便看得出这是难得上好的成色,比那日摔碎的还不知好了多少倍,怕是个老坑种出的。

“不管二爷要不要,当日那镯子,是我不小心弄碎了本来是送给二爷的东西。”九郎正色道。

“爷打头回不就瞧出来了吗,我并不稀罕这些,”张云雷看着杨九郎眼睛说话,九郎闻听此言脸就要红,手不知道往哪放,小辫儿哥哥一张嘴实在厉害,下句便是“但这是九爷给的,我打心里稀罕。”

杨九郎哑然。

张云雷接过镯子,稍许用了用力就戴在了手上。“真是好玉。”

“你戴着好看。”正夸着角儿,九郎脸上自己烧着了淡淡一层红,他看着这镯子,尺寸偏小,箍在他手上了只留了一指的空隙,想起这镯子,名义上本是送给自己配婚的小姐的,当时便选了这一对。

“我从前并没有收过这些东西,并不知道是怎么个报答法儿。”

“报什么答!”杨九郎缓将过来。“你我二人这番相识也算有缘,就算不说赔不赔的事,算我一点心意也好。我最佩服你是募捐的筹办。你有所不知,那日我没来,去跑金行的事,也有一份心愿早在心里:我等着安定下来赚了钱,也预备赈灾救国的。这样干捐还并不很起作用,中间周转,到了前线的能折换成什么?要真想为国出力,得办一条自己把控的、信得过的道儿。”

张云雷一字一句地听九郎说话,仰起面孔,眉眼舒展,像是要把它们都刻在脑中。

“那平日里爷们们打赏的金银,怎么不收来捐了呢?”

张云雷正色道:“这都是归戏院了,师傅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他其实也一半都捐的,在城里名声不坏。但爷们们是绝对看不见我来接我来捡的,这就没有落下口舌,不欠哪一位的人情。”

“你做事太绝,”杨九郎叹服道,“且看你这样,还是那么多人追着捧的。”

 

自从那日的会逢,九郎就极少去过洋文先生那里了。

他就等着张云雷唱完,老规矩跑过来的那个小师弟来传话。杨九郎的意思是“二爷若是有空,不妨再出来小叙,二爷要是没空,这锭银子也照样赏你。”小师弟高高兴兴收下钱,总是乐开怀地冲九郎作个揖,赶忙去通报他家二爷。

且说这张云雷,也基本上就没有“没空”的时候。

这传话的规矩,也是这小师弟眼尖又伶俐,自己来讨赏的。无巧不成书,那日张云雷从天心茶馆回到三庆园,以为四下里没人,把腕上的玉镯褪下来,握在手里掂量。小师弟就从后面连蹦带跳地出来,“师兄,你还叫我不要收别的爷的东西,咱们瞧瞧这是什么?”这回换张云雷哑然了。瞪着师弟,脸涨了个满红。他师弟虽放浪顽皮,心却不坏,这孩子看出二人两情相悦,可叹九郎分外的难得,从没做什么轻薄的事,也宽待众人。他们直来直往却不方便,他倒也甘心递话做个“小红娘”,遑论还有杨九爷的赏银拿呢。

 

自打买定了三庆园的座儿,杨九郎只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也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分外开心抒怀的时光。得见张云雷时,一天便是天女穿梭刷刷飞快,见不到张云雷时,大半是在玉器行和金行两边学做生意。时间一晃已然入了秋。这大半年,二人早已是非比寻常。九郎现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年溽暑他生日前一天,两人在城南一家新开的馆子小聚。三杯酒下肚,九郎长叹一声,“我做寿,府上却请不得你,按说我漂泊这小半生,五湖四海是有些朋友,我最想请的却是二爷。奈何老爷定不能允。我心里难受。”

张云雷已同他喝了大半壶,闻此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等俩人都回过神来,张云雷的手已经把杨九郎握住了。杨九郎怦然抬头,只见张云雷醉眼惺忪,面泛桃花,不必言语自由一股风流,从没见过这模样的二爷,他都疑心,那平日里乖觉的娇俏会不会是铆劲儿作出来的——合该是哄人喜欢,好歹只是个唱戏的,否则“婉转承欢”一类的词儿都论得上了。想到这儿一阵心惊又一阵心疼,看那人怎么耍酒疯。

张云雷耍起酒疯并不疯。他不过定睛看着九郎,“我从前不屑什么知遇之恩、以身相许这类的事,戏文里写,那是戏文,我不过是个唱小曲的,人再喜欢,从也没把自己当成个什么。”

九郎手里捏着汗,张开了手,反张云雷把扣住,屏气听着,酒劲儿都醒了大半。

“有九郎这句话,我很知足。”袖口推上去,他今天戴了那只镯子出来。

“九郎看好不好看?”

他声音低沉,透着蛊惑劲儿似的,几声“九郎”一声赛过一声,把杨九郎叫得简直没了魂,幸好是在包厢内,安静自在,没有旁的人,张云雷一身的酒气,酥酥软软就斜靠了过来。

杨九郎挪挪位置,便牵起张云雷的手,缓缓把人拉到肩上,让他倚着。

“好看。”

“我本是个最要强的,九郎知道,”张云雷干脆迎在了杨九郎怀里,半只大腿就要跨上来,吓得九郎伸手要扶要拦,他却推开他手。“我平日本来看不上戏子们这些个作风……我也早同……早同九郎说过。”

九郎虽是如同捡了天降的财宝,心中想的,却是怕他醒来羞愧,反悔也没什么,他只怕后半辈子再见不到眼前人了,抱憾终身。“是,二爷说过,我都记得呢。”

“你少叫我二爷吧!”张云雷拍九郎一下,抬头,迷迷蒙蒙中瞪着他,暗恨时机不恰,每回关键时刻就没了气力。

“那我叫什么?”慌中杨九郎却忍不住笑出来,“我叫你贤弟么?叫你小辫儿,辫儿哥哥?”

“九郎记得我是不屑作那种事,也是羞的,本来没有显贵的命,心气还高。可我见了九郎,就再没怪得那些个小生同什么老少爷们怎样了,如今啊,是换了我了。”说着说着,九郎看他简直是要哭出来,就什么也再顾不上了,捧起他滚烫的脸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谁能想到,这孩子,偏这时候,张云雷就醉昏过去了。

那日杨九郎把张云雷连拖带抱地带进马车上,从城南到城北,路过三十六家客栈,九间新式旅馆,三栋大酒店,加起来千八百张能下榻的床椅板凳榻榻米——送回了三庆园。

多亏他师弟前来接应。

师弟朝九郎挤挤眼,一副“我知道事情真相了”的模样。杨九郎连辩驳的气力都没了,只托付小师弟,让这位爷醒酒后拿个主意,愿意见呢,明儿夜里戌时三庆园门口见一面,不愿见呢,也托人来报个信,从此他杨九郎就再不来三庆园了。

小师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答应下来。

 

第二日他从自家的生辰宴上竟给溜了出来。

看见粉墙外正徘徊踱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杨九郎长舒一口气,大步赶上前。

 

虽说二人的情谊便就这样定了下来,下半年,张云雷却渐渐有意减少了二人见面的次数。一次两次,九郎没有留意,但秋分这日,在小师弟来连着赔笑了第四回“哥哥这几日要带着孩子们练新东西”,杨九郎坐不住了。

“什么戏这么难、这么紧要?”

是,近来是有些邪门了,虽见了面后,张云雷是没变样的亲切,促狭着就要笑要闹的。可不知怎么,说不见面就不见,和要躲着他似的。

杨九郎叫师弟不要声张,且叫小师弟头前带路,便来到了后院。躲在石头后,看他是有什么花样。

别说,假山后,镂空的孔洞正是观测的好地方,张云雷果然在带着几个孩子练戏,教导他小徒弟那模样,连九郎都怕他三分。这面接过扇子来,扇骨儿一收,抄着手,瞑着眼,一字一句听分明。没有哪个敢不听话的。

直到日落西山,孩子们终于盼来那句“收了吧”,兴高采烈地一哄而散。九郎正盘算着自己怎么出场好些,张云雷头也没回就幽幽说道,“行了,出来吧。”

 

杨九郎强装镇定地出了场。

“说罢,九爷今天是有何贵干,我师弟那边,又收了爷多少银子呢?”

听见这无奈戏谑的口气,杨九郎松口气连忙来拉住了小辫儿。

他把这些日的腹诽和不解都说了出来,后来据张云雷说,他甚至听到了一点委屈的意思。

“我虽被老爷子许了婚配,不理会就是,大不了清清白白一辈子。二爷可是怕做小么?”

“跟了我你就没法清白。”张云雷看着杨九郎的小眼睛,分外认真的一句。

“这位份我图它作什么?是你传出去这名声……太耽误你。”

“那我偏要两全其美,你且等着,将来这全北平都要知道我的金店,更要知道你是这金店名正言顺的……”

“的什么?的什么?”张云雷一蹴而上,“杨氏金行的夫人?”笑着笑着他就要拧九郎来。

“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九郎掰过他的小脸儿香了一口,“我要你正大光明地做我九奶奶,你要不要啊?”

 

3.

 

二人心意其实是浓烈,但自打那日,两人和都忙疯了一般,见得也是真少了。除了听完曲儿茶馆里偶尔吃几盏茶水,二人话多话少,也早有了默契。有时一下午也并不说很多,看时候不早,九郎就送他回去。

 

九郎也不免思忖起自己这终身大事来。与钱家是早早就定好了娃娃亲,那姑娘生得小他十岁,过几年定就要入门了。

他感觉他并不想接近那个日子。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杨九郎这辈子的命运轨迹。

 

张云雷从新戏台的大楼上摔下来的那天,正巧是七姊姊的大婚之日。

 

婚礼繁盛,热闹一时。战火连天的年岁,能办得这么喜庆隆重,这婚礼简直是冲了整个北平的喜,锣鼓喧天,爆竹彩花,八抬大轿,嫁妆就装了十辆马车,七姊姊凤冠霞帔,新郎却并不是当日幽会的那位苏公子。挑起盖头来,只有杨九郎看得出,姊姊眼里有刚刚抹去的泪珠儿,那并不是激动,也不是对娘家的不舍。

杨九郎什么安慰人的话也说不出,上前敬酒时,他给姊姊夹了好几样她爱吃的菜:“就当是为我,姊姊多少吃一点吧。”

霎时间,杨九郎也彻底明白过来,他并不要自己的大婚之日同一个没见过面的深闺里的女儿“永结同好”,在这片张灯结彩龙凤呈祥的喜乐中,他掀起红盖头,要看见是谁的脸,此时,他再清楚没有了。他正下定决心,要不惜以和父亲大闹一场、甚至决裂为代价的退婚时,有下人匆忙赶来,说急事要找九郎出去。

“今儿是我姊姊大婚,什么事儿我也不去。”

“爷!您可得去啊!”

“什么事儿说不就完了。”

那人爬在九郎耳边念叨了几句,只见得九郎就整个变了脸色。腿也软了,气也不知道怎么喘了,差点忘记辞别姊姊,就往门外冲。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在乎。这一日之内,老天爷叫他知道了个明白。

 

张云雷醒过来的时候,是从坠楼那天数的第三日的傍黑天了。

可奇怪,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又回三庆园开嗓,早该不知道心软为何物了。受那么些个委屈没哭过,一睁眼,九郎守在床前,一声儿“小辫儿”张云雷眼泪给掉下来了。

 

“你压我管儿了。”

 

杨九郎告诉张云雷,咱们现在这是在上海呐。

 

“当时是什么样儿?”张云雷推推上半身架在自己身上的人,九郎整个人是小心翼翼又舍不得挪开。张云雷笑,“别讨厌了,下来吧。”

“当时他们说这人没救了。”

“嗯。”这声“嗯”就是“我听着呢”。

“我说我不管,你必须想办法,你们说是你们全北平最好的医院,这条人命你不能说不救就不救了,你说了不算。”

“嗯。”这声“嗯”就是“我记下了”。

“我说,你们说了不算。”九郎看着,慢慢儿地又念叨了一遍。

颇有些费劲地想拉过九郎的手,杨九郎赶忙递过手去叫他握,张云雷问,“那你是怎么办的?”

“我还想骂他们来着,但看你师傅在旁边眉头拧得成个毛巾了,我想,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哎哟喂,咱们爷怕不是和宫闱秘史里写的似的——’你们这帮无用的奴才!治不好他,朕就杀了整个太医院陪葬!’”说着说着张云雷实在憋不出尖嗓子了,一用劲儿笑又咳嗽,九郎一边笑,一边捂住他嘴:“你要忍不住你掐我胳膊,别笑出声,肺就不好了。”

全没有发懵的空闲,他下一个主意,是他的新姐夫正是上海中外资合办的大医院院长的儿子。

“也是你小子没福气,好容易坐一会飞机,你还是半死不活睡过去坐的。”

“你害不害怕?”

“没坐过,刚一上去是有些怕的,不过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了……”

 

坐上那叫作“直升飞机”的东西前,他就知道,这一去,他难再是正大光明回家来了。

姊姊并不知晓他这半年与张云雷一段故事,杨九郎三五言解释明白,姊姊恍然,明白了那日杨九郎身上的香味儿的前前后后。听完,姊姊只说了一句“不愧是我的弟弟”,马上就回房中拿来了她的新郎官的印章,匆匆写了一张便条,落下了印。“去吧。你就也先在病房住着,以后短什么东西我寄给你。”

杨九郎给姊姊跪下了。

站起身来,姊姊早取来了现大洋,并着字条一并交给了杨九郎。

“我记得你说过在上海有做金行的朋友,我弟弟,差不了的。”

 

“这么说来,”张云雷若有所思地叹道,“姐夫是很疼咱姐姐的,印章都直接交给她。”

杨九郎笑着作势要敲他,“什么,你还没过我的门,就’咱姐姐’了?”

“哟,怎么,”张云雷来了气,“你都跟我私奔了,还不让我过门么?还想打人你?”

“我只怕你不肯。”九郎从床头端起瓷碗,“来,小祖宗,张嘴吧。我哪敢打你,我怕碰一身铁板钉子。”

张云雷吞下药,九郎以为他要喝完,刚收了勺子,就被喷了一脸。

“这叫,口吐莲花。”

 

 

屋外数九隆冬,医院内暖得和回春似的。九郎一掀开医院遮门的棉毯,先是放心,再是暖和和舒坦。哈着手跺着脚就小跑上了楼梯,昨天张云雷睡晚了,还没醒,这会儿是他那连夜淘到火车票坐了两天一夜赶来的师傅,正在病床前守着。师傅见九郎轻声推开病房门,连忙摆手,同九郎一道出来。俩人在走廊上,“怎么样了今个儿。”

“今天贪睡,昨晚睡晚了。”

“怎么是睡晚了?我昨儿没来,你们这是……”九郎暗骂自己的臭脾气,但焦躁中依然没失了分寸。

“你放心,杨九爷,”师傅正色道,“大夫不是早说过了,没事儿了。”

“是。”

“您放心吧,我一定给您照顾好喽,等他身子大愈了,这事儿保管就妥了。”

九郎抬手:“这事,咱俩说了不算。他好了完了,下半辈子他想怎么活怎么活,谁也不许逼他。”

师傅凝神,仔仔细细地听完九郎这句平平淡淡的发愿。

“就冲您这句话,谁也不逼他,他跟定你了。”

 

九郎把这段儿故事告诉他角儿的时候,换得了张二爷从鼻尖儿喘出来的一声轻哼。这个颐指气使的劲儿,自打病人住院,九郎可从吃得透透的了,“你师父说,这小子从小跟我多少趟跑,好比是我半个儿了。我还不知道他?”

“咱可没见过卖亲儿的。”

九郎轻扭了下那张撅起来的脸蛋儿。

“卖儿卖女的还少哟。唉不是这话。”张云雷还想抢白他几句,却只见九郎从身后的布袋里掏什么东西。

“糖葫芦!愿吃吗还?”

 

接过来。

 

“吃。你买什么我都吃。”

……

“哎唷你干嘛呀这人,你请人吃又抢人家的你。”

……

“什么叫就我嘴里的好吃。”

……

“看你这样儿,从小到大吃过什么呀你。唔嗯……”

 

九郎想做点啥,终究是担心他身体。停下来,俩人也是无话。

 

快出院的前一天,打点好了刚刚落下户的金行。九郎又急忙忙赶到了医院。

他的小祖宗正打着盹呢。

杨九郎怕他无聊,睡过了头身子更虚,“来,再同我讲讲你漂泊江湖那几年的历练故事。”

“哪有什么历练,师傅说,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尽是吃苦了,并没有什么长进。”

“早些年你下过地,江湖里四处漂泊,如今,你也算是上过天的人了。”

张云雷笑笑。“小时候,师傅就疼我,给我找算命先生算过,说要受十年的苦。还有一次大灾,要熬不过去,小命就难保。要能熬得过去,从此海晏河清。”

九郎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我瞧着,”他脑袋歪向小辫儿,“你那些杂学旁收的东西,倒有一半是四处跟人学的。”

“是,”张云雷点点头,满有点欣慰,“我从小听这些东西早,记得很快,人家唱什么哼什么,我很快就记住了。有时我也学,那年在邯郸,遇见同是京城里一位姐姐,大鼓唱得是真好听,我缠着她学了好些日子,最后人都躲起来不见我了。”

九郎安静地听着。

“如果有一种声音好比是蜜酿出来的,那就是她那副嗓子。”

“好”,半笑半含酸地应和着,“等你什么时候想成家了,我替你把这位小姐也赎出来。”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再说。就算真找着了可不也老了吗。”张云雷白了他一眼,想笑,憋回去了。

“哟,二爷喜欢嫩的。”

半气半笑地推开他,“可去你的吧,臊死我了,我要喜欢嫩的我还......”

“你还什么?”

“我还......”反应过来,“你少占我便宜。”

“谁占谁便宜呀,”明知道是自己年长,杨九郎灵机一动,勾起小辫儿的下巴,“我说哥哥,你现在都不喊我爷了。”

张云雷差点愣住,耳朵尖眼见着就红了。强撑地回着,慌不择路道,“哟,那咱们爷想听什么呀。”

“对喽,看看吧,你就是这样讽刺我。”九郎一使起坏来就停不下,囫囵地念了一句“So true a fool is love that in your will,Though you do any thing, he thinks no ill.”摇头晃脑,一边斜眼看着小辫儿。

“你准拿鬼子话骂我呢。”

“绝不是。”

“要么就是戏弄我。”

“我在辫儿哥哥心里就是这么个人吗?”

“那你解释解释什么意思。”

“就是’I love you’的意思。”

张云雷想踹他。

“好了不闹,等你病好了我教你洋文,你就能听懂了。拿洋文唱戏辫哥哥要不要试试?”

“还能听吗那。”张云雷只觉他今日尤其的不正经。

“就问你,还想演吗?”

“演呐。”

“行,给你配最好的班子,外一大队保镖。看谁再欺负你。”

“谁欺负我啊没人欺负我。”

“没人欺负你呀?”

“谁敢呀再。”

“那我欺负你。”

屋外雪落无声,屋内,宽敞的单间病房温暖澄明,景况恰如盛夏那日四下无人的饭馆包厢。一个大病初愈更出落得仙气逸逸的张公子,一个明明瘦了一圈、却意气风发温柔无限的杨九郎,做完了那天他们本该就做,而没做完的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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