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

公众号叫 长夜书坊

读了二十本书的夏天,一个谜团

我隐隐觉得我解开了谜团。

有一种人,他们的世界只有两种属性,美和非美。美和非美,都是构成者,不是被划分者,若说划分,非美倒是用美否定出来的其余一切。“美余”,如果有这个词。

《金阁寺》中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只有与美同在,我才能拥有解脱之可能。这是我一开始就拼命要告诉你的信息,至于为什么,我讲给你听。

 

我要美的世界敞开胸怀与我同在,所以美的世界一定要是危险和趋于毁灭的,一旦危险消失,我的世界就土崩瓦解。金阁万万不能免于战争之毒害,因为行将毁灭与将死未死,是我与金阁最大的联结,是世界上属于美之世界的脆弱碳元素的最佳宿命,而金阁即美本身。

 

金阁寺脱离危险之后,转成了坚不可摧的美,它从一切可能性中抽离而出,成为可怕的休止符。

 

金阁寺拒绝了我。

美拒绝了我。

可美是我的命啊。

 

另一种人,他们的世界并不是属性先行,而是以生存为第一目的。生存要求可得,于是世界上才有不可得与可得——柏木出场了。这个世界并不先区分现实与幻象,而是在爱之不可能之后,为了生存而打造的一整套「认识」里出现了对幻象的否定。

 

一个全部指向生存的哲学,在爱之不可能的大前提下,只能导入恶的世界。

 

所以柏木那番长篇大论无非是在讲,情欲不过是一种幻象,当我把拥有情欲的客体对象化以后,我就看穿了它只是一种幻象的本质,我所面对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客观实体的存在,而在这个存在的场域中,我是能够完全把握住的,当情欲只是一种幻象的时候,我可以...我可以啊!

 

漂亮的大腿就是那个虚假的情欲的世界。

 

而内屈足的我的世界和那个世界可以永远不交叉,我永远享有我存在的完全合理性,我便再也没有不安。

 

「对于存在的不安,归根结底来自自己尚未充分存在这种奢侈的不满,不是吗?」

 

可是这是一种多么死寂的存在。

  柏木向我暗示并当场表演的人生,其中生存与毁灭所具有的意义如出一辙。那样的人生既无自然淳朴可言,又缺乏金阁那种结构上的美。不妨说,那纯粹是一种惨不忍睹的痉挛。虽说它曾使我心神往之,也的确曾以此决定自己日后的方向,但我感到害怕,害怕必须首先用满带尖刺的生之碎片将双手弄得血肉模糊。柏木对本能与理智同样嗤之以鼻。他的存在本身如奇形怪状的皮球样到处滚来滚去,试图撞破现实的硬壁。这甚至不是种行为。 


我和柏木狭路相逢——真真是狭路相逢:我们的与世隔绝,我们的绝不认输,我们的生之意志。不被理解是我的骄傲,正如残缺是你的骄傲。

 

——更别提,何尝说我心中没有恶呢?

 

停战后我登上山顶,满城华灯初上,唯有皇宫悄然。欲念在灯火中复苏,灯火成为欲念的象征。

 

「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包含邪恶的黑暗,同包容着无数灯火的黑暗并驾齐驱。」



南泉和尚因东西堂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子若在,即救得猫儿。」

据载,普愿座下东西两堂的僧人争要一只猫,正好让他看见,普愿便对大家说:“说的出就救得这只猫,说不出就杀掉它。”大家无言以对,普愿于是杀掉猫。赵州和尚从外面回来后,普愿把经过说给他听,赵州和尚听了,脱下鞋子放在头上就走了出去。普愿说:“刚才若你在场,就救了猫儿。” 


赵州头戴草鞋,据老师说,是一种慈悲的包容。而黑暗也具有无边的包容力,它包容恶,欲念即为邪恶,而欲念这种东西,往往又是生的明证。

 

狭路相逢之后是必然的趋从。因为此时,不仅美放逐了我,以鹤川为象征的善与我的联系也陷入中断。于是我惟有下堕。后来我知晓了鹤川的秘密,又更熟习到善之脆弱,之不堪一击。

 

只是,美的执念是我与柏木逃不开的分歧。

我以为生总是与美绑定的。

柏木对生的理解就是生存。

 

最后的一刻,我是南泉(行动/斩断),柏木是赵州(认识/忍耐),柏木又是恶的化身,所以,在三岛由纪夫的世界观里,恶这个概念所指(或说所导向的是)“把力量消耗在一种惨不忍睹的生上”。

——蝇营狗苟,自我说服地活着。

——只要能存在就好,怎样麻木都在所不惜。

三岛做不到。三岛不允许。

烧毁金阁,才是对生的尊重。

因为我对于“生”的理解,永远又和“力”唇齿相依,我憎恶老师、憎恶父亲,即是因为他们的懦弱。而老师软弱的恶行又总与他的肉身之丑陋交相辉映。至于柏木,他并非无力,只是这种力被拒斥他的结界扭曲、变形,还给他一双死寂的眼睛。

 

我曾在父亲的死亡中预习了「精神通过死而如此变为物质」这种事情,而「我只相信映入眼帘的美」。形与流转不居的无形之生互为铸模,惟有金阁将美牢牢霸占并化宇宙为尘埃。

 

所以,说得绝对一点,既然放金阁一条生路即是恶,那么烧毁它乃是最大的、真正的善,是三岛世界观中的「道德」。

 

还记得吗,美是我的命啊。

于是,美等于善等于生。美与生既是同在的,又是道路与目的的关系。至此合一,如果单纯理解为我仅仅是通过美以到达生,那如何理解我无法完全堕入恶之深渊?

 

当我以为我是像赵州那样顶着草鞋,一手扶着美,一手扶着生的时候,日子是可以过活的。可是美一夜之间对我下了禁令,又用它那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将我囚禁。

 

你知道这如同什么吗?

这是一座桥梁变成了险川。

 

不过,不是全无办法的。命运总还是指给你答案。

  总的来说,我觉得自己的体验中有一种意外的巧合发挥作用。一个影像如同镜面走廊一样通向无尽的远处,即使对新遇到的事物也清晰地投以过去曾见事物的暗影,我便是在这种相似物的引导下,不知不觉地踏入走廊的深处,踏入深不可测的尽头处的房间。命运这东西并非我们突然撞上的。日后当被处以死刑之人,在平日经过的路旁电线杆和铁道口上面,想必也不断描绘绞刑架的幻影并对其怀有亲切感。 

 

我就曾在有为子的背叛中感受到了我与美的真正同一。

 

「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而有为子的脸则是在拒绝世界。」她美得天地不容,无动于衷,不可思议。这时我简直毫无与她攀附的资格。可是她陡然一变,孤身挺胸登上石阶,冰清玉洁,这一百五十阶的距离和时刻中,她从未如此属于我。

 

那不正是最叫人心醉神迷的吗?

 

于是我有了主意。唯一的主意,精彩绝伦的主意,孤注一掷的主意。



我不可能不烧毁它,我甚至不得不选择火焰这种形式。火,情欲,生之意志。

本质上,这是一场祭祀。

柏木介绍自己堕入纹丝不动的恶之存在的经历,正是柏木失去童贞的经历。那么我烧毁金阁之前进入祁园,与焚烧金阁本身也是同一的——失去童贞,变成大人,做出成为我所选择的选择。

 

这是一组完全对照关系:灵与肉,轻与重,南泉与赵州,杀人刀和活人剑,行动派和认识派,所有的前者意在一举摧毁尽数不合时宜的大和之美与崇高精神,所有的后者是要说服自己大和之魂是压根不存在的幻影,最终的歧路向我水落石出:解脱,还是生存。

 

TO BE OR NOT TO BE.

 

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对于他被撕裂的人生的证词。

 



我花了漫长的时间进入《金阁寺》,因为我花了漫长的时间游离在日本文学之外。十三四岁到如今,寻找土壤与创造氧气的年代,我在大西洋的两岸徘徊了很久。乃至如今我进不去,进去了很快溜出来,头昏脑涨,对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思维方式感到棘手。读着《金阁寺》的时候,脑中流窜的是黑塞、穆奇尔和昆德拉。

 

这个夏天做了小小的尝试。翻几卷《源氏物语》和《徒然草》,路过夏目漱石和森鸥外,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是的,到了三岛这里,我彻底陷入对所谓倒错的迷惘。

 

说到底,“不同的思维”并不是学出来的,只有浸泡。像水滴沁入页岩,缝隙得到开凿和扩张,让你的胸腔学着信任一种陌生的直觉,从异物感、从逃避,到理解。

 

高中年代留恋于校图书馆的那几排书架,也摘下过《金阁寺》,也买下过《天人五衰》,是真的搞不懂。我感受到的只有美之浮光掠影的一瞥和它反噬般的斥力。那时我只认识一个日本女人叫清少纳言。

 

从《枕草子》到而今,过去多久了啊。

 

于是谜题以谜题为应答——

需要多久,才能在语言的折射中进入一种全新的语言?


公众号/长夜书坊

评论

热度(2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