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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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社科,满足两个条件我就很知足很知足了:生动,清晰。可读性和知识性双管齐下是夺么的奢望。然而,然而,伯曼先生是个中翘楚人文典范,他优美的语言和“浓浓温暖的左翼情怀”正体现了他所定义的“现代主义者”最最关键的品质——批判力和同情心。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美]马歇尔·伯曼

 

「我把现代主义定义为:现代的男男女女试图成为现代化的主体和客体、试图掌握现代世界并把它改造为自己的家的一切尝试。」

 

「完全现代的生活是反现代的。」

 

「最深刻的现代性必须通过嘲弄来表达自己。」

 

极为简略地讲一讲。

 

第一章由歌德先生和他的时代亲启,普希金称《浮士德》为“描写现代生活的伊利亚特”。浮士德的「发展欲望」是把一切人类经验都无止境融合的发展,甚至包括毁灭自己。这是第一个,且是最好的一个发展的悲剧(注意悲剧不是闹剧,苏联的种种荒谬图景显然是后者),葛丽卿和“钉子户”老夫妇是相当具有自觉性的醒目象征:旧世界的美好品质与存在理由。魔鬼是创造性的黑暗面,是神圣性本身的黑暗面,它其实更接近“资本主义”,浮士德是朝着共产主义的愿景大兴土木的,却昭然着现代进程一种特有的罪恶:间接的、非个人的、借助于复杂的组织和机构的作用的作恶。更为致命的是“发展”推演到极致的荒诞:当旧世界被彻底清扫,我也就没有了存在意义。

 

接下来,伯曼追溯了马克思和波德莱尔的传统,他首先探讨了物质的“现代化”与精神的“现代主义”的割裂,这一点,即便人对社科再生疏也会有所感觉:探讨“现代主义”,谁不是先把波德莱尔和他的“浪荡子”请上台来?但马克思的时代精神敏锐度总是被人忽略。原来,马克思是对资产阶级的力量和成就给出过这样高的评价和褒扬,在我们的教育史中被遗略了——对于全面观照一个思想家很成问题——况且,不正是通过凸显资产阶级的热力,才更透彻地表达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构想吗?一切人的发展是个人全面发展的条件,我想任何的人文主义者不会不对马克思先生心怀敬意,即便他只是一个提问者。

 

第三章的波德莱尔是一枚承上启下的枢纽,他笔下的巴黎的林荫大道和彼得堡的街道成为两种现代化模式的绝佳载体。大街是城市的橱窗,全面展开,无限流动,所有的阶级在此汇流,这给人们意识到“除我之外的阶级真的存在啊”以可能——这非常重要,大街存在的意义正是「对话」。

 

第四章是全书最着心思的节眼,腕挟风雷笔底生花,正在迎面向我们走来的俄罗斯巨人方队,打头阵的是青铜骑士,“普希金的语言带着地壳激变和生死劫数的想象喷涌而出”,在彼得堡,这个最抽象、最有预谋的泥沼之城,凌空飞驰着堕身为神之对立面的「偶像」——我也一直以为,虔诚的反义词不是渎圣,是迷信——职员与沙皇分庭抗礼的传统由此滥觞;

 

紧随其后的是果戈里(有什么小说能比一部《外套》更丰富?)“无所不知的涅夫斯基大街!”“涅夫斯基大街总是说谎。”大街成了叙事主体,把街道和艺术家拥绑在一起的首先是各种梦想,而艺术家必须接受引诱,果戈里的大街超前展露了二十世纪的端倪;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从小陀变成老陀的,《青铜骑士》中将权威内化的小职员,他的人格在屈辱中顽毅生长,最终投射到外界,迈出实质性抗争第一步,即便过程如何折磨(老陀一贯的黑色幽默),也可谓激扬砺进,车尔尼雪夫斯基塑造的“新人”诚然纰漏百出,而如无先贤们幼稚、酸辛的尝试,“地下室人”又怎样走出地下?到了“水晶宫”的跟前,老陀的民族自尊心似乎犯了偏执狂,但他把握到了作为冒险经历的现代化和作为常规程序的现代化。所有各种形式的现代主义艺术和思想都有一种双重特性:它们既是现代化进程的表现,又是对现代化进程的抗议;

 

行至此,节奏已经深沉激昂如老陀笔下连轴转的高潮了,接着是一位我们不太熟悉的作家,不仅我们不熟,整个西方世界都感到错愕尴尬。比利,其长篇《彼得堡》被纳博科夫与《变形记》《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统并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佳作。他笔下的影子似的人物和幽灵似的城市风光比高尔基笔下的英模们远为真实和有生命。

 

“当然,一个现代主义者会称呼它是面临深渊的感觉,而且他会寻找对应这种象征性感觉的形象。”

“但那是寓言。”

“不要混淆寓言和象征。寓言是一个已经被公共认可的象征。比如说,对你自己“失去自制力”[的感觉]的通常理解。象征则是你诉诸于你面对那个炸弹盒时的体验的行为。”

 

现代主义者的象征是直接的、特定的、现实的、具体的。

 

小说在一个看似绝望的场景中结束,然而它给出过肯定拯救的回答:走出迷宫的唯一出路,是去做在道德上、政治上和心理上是正确的事情。

 

压轴的是我们爱戴的曼杰施塔姆先生,在幽室里为他的乡愿念着无意义的祝祷词。他生养于彼得堡的大传统:现代的;现代的方式是扭曲的、多节瘤的和超现实的。曼杰施塔姆一生都在确证自己和他关于彼得堡劫数的预感,彼得堡是那么多代梦想者的家园,它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个梦。

 

这里牵扯到苏联,还有许多况味不宜笔耕,诸君何妨自阅,以我心揆度你心,他们内心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不断地折磨他们,让他们瘫痪,然而,他们能够走上街头,把自己从内心的涅瓦河致命深处拔出来,对抗政府官员,将炸弹扔进河里,从暴民手里救人,为拥有这座城市的权利而斗争,和国家对抗。这些小人物的道德想象和勇气如海军大厦的金色尖顶刺破彼得堡的烟雾,澎湃而起。消失,被吞没,而形象和光辉始终在这片阴郁凄凉的天空盘旋。彼得堡向世界提供了“影子通行证”,让他们进入现代城市的不真实的现实。

 

第五章“在象征的森林中:关于纽约现代主义的笔记”则探讨了美国五六七十年代的现代思想潮流更迭,纽约是伯曼本人的家,所以张弛着一种疼痛感。他坚定地重申:公共对话始终是城市存在的最真实的理由。

 

纵观全书,这儿有一条线一直吊着:现代性对「自由」的思考。

 

人说,我爱文学啊!你爱它你最开始爱的是什么?那种感情,其实就是我们对“浪漫”的初体验。浪漫的核心是自由。

 

老陀的大法官说,“请注意,今天人们都被说服了,相信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自由,然而他们仍然将自己的自由带到了我们跟前,谦卑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下。”真正的解放其实不无骇怖,我以为承担完全自由的确得要近似尼采的超人;

 

商品经济说,愚蠢的人文主义者啊,你公然宣称反对我,你却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刺激物。这一段完美阐释了《黑镜》某集,声嘶力竭控诉的爆发者被同化为满足人们感情宣泄的演说家;

 

行走在林荫大道的恋人说,当我注视你的眼睛时,我希冀的是对更多人类的理解和同情,你却嫌弃穷人丑恶。而最深刻的分裂果然是存在于一对政治观点不合的男女,还是一个人面对现代性矛盾——他自己内心的回响?现代主义城市规划的悲剧性嘲弄在于,其胜利加速摧毁了它希望使之自由的都市生活。「光环」是怎样产生的?是隔绝,是拒绝对话。我们是否要回到令人安心的、固化的光环巢穴中去?《北京折叠》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科幻文学很大程度上在探讨这个问题;

 

再跋涉到西伯利亚的大地上,当压强过重,文学便无可逃遁的与政治难解难分,却莳育了一种最深邃和纯洁的传统,近乎殉道。

 

总之,提纲挈领,横肆思辨,花烂映发,感人至深。在人身上看到群体,在群体里看到人。

 

很少这么屏息凝神地读一本书,含金量高,怕仓促的汗水黏住眼睛。但愿“慢就是快”吧。最近不停地反思,我也不知道我是多优裕,情着大把的时间浪费,要说辜负,那辜负的太多了。如果从前是吞药丸一样地吞咽文字和道理,祈望以后至少是像输血那样去读。

 

去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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