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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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一本顶好的华语短篇

可能是最好的作品引发了这些年来写过的最正儿八经的“书评”。

 

我读到一篇小说,叫“王考”。考丧妣的考,考察的考。童伟格,台湾作家,1977年生人,再确认一遍,1977年生人。

恶劣的老毛病犯了:读来快意便也想与这故事相互激发(来,用文字击个掌)——你读过了,你有“收获”了,大脑给盖个章,收进一沓面目可疑的文件袋里。

但这篇什么“评”着实是难下笔(苦笑),我捏着手里薄薄的册子,脑袋昏沉沉地积着唐诺、骆以军、朱岳诸等精妙不已的点拨,可我想,这是标准的“伤感的小说家”(帕慕克语)的作品,它所从属的历史——或者说它的母亲们——之中,已经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理论与理解了。而“消逝与现代性”的故事又妊娠着挽歌的情思,一种对天真的捍卫。这两个层面都贴好了封条,把一个观者头头是道的嘴巴给封住。

仿佛听见作者问我:你敢再无聊点吗?

我只好用眼神问,童先生,我能为您织一顶叫“幕曲书写”的帽子吗。

 

童伟格写一些「最后的故事」。

当岛上最后一个满腹乡愁无处存续的老儒生走向他的终程,当一场父亲出殡的风俗戏晃荡在数十年畸变的意识流的迷梦里,走也走成一个圆,晃也晃成一个圆,读者所面对的就是一颗水晶球了。你只能指着哪一处哪一处,说,啊,是它吧。

是什么?是什么都会牵一发动全身地通往水晶球的所有切面。圆啊,朋友,圆。

又或者《叫魂》这篇,很盛大的亡灵返乡,被编织的现实与随着顺畅的障眼法溜进现实的臆造,像原始森林的壮硕藤蔓相生相隐,“我”熟悉这片森林的每一条小径,可是我走出去了吗?《叫魂》的结尾部分,宛如飞机下降前的眩晕,升升落落升升落落落落落——“砰——”飞机落地——

 

「四周安静极了。

什么东西掉在吴伟奇的肩膀上,吴伟奇回头一看,是李国忠的手。」

 

原来,飞机场也筑在梦之高原上。

 

这篇什么“评”最难的部分,其实在于怎么阐述我懵懂肤浅的、对时间的理解。这是二十世纪的重要体验之一。

 

《尽头》里讲,「新世界空荡荡的,这也是完全不一样的生命图像,人的生命忽然陷缩成几十年没再多了,孤岛般环绕着无光的四下空无渊面黑暗。」

 

唐诺还说,我们或许终于发现,并非是我们拥有时间,而是时间拥有我们。

多么简单的道理。以自己的生命尺度丈量一个不可丈量的对象,最初的姑且为之被楔定成符号的骗局:时针分针走过的,并不是时间,人这样讲的时候,已经深陷隐喻。“我浪费了太多时间”,这话原来这样可笑而奢侈,看来只有,“我浪费了太多了自己”。我拥有多少时间?错了,错了。是时间拥有多少我。

那么,时间的河流绕城三匝,穿人而过。

看朱岳的介绍说,童伟格七岁时,父亲死于矿难。念大学的时候,经历过瘫痪在床与恩师离去这样的事。

空缺与错置,我想,这使得他与世纪同龄了。《逃》这一篇,大伯与孤独之间的关系,与他疯魔般占据荒地的行为,正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中所谓“试图掌握现代世界并把它改造为自己的家的一切尝试”。而父亲的缺失与殒没,在一些篇章中总黑洞般的,成为意义与虚空之源。

童伟格说,他手中的塑料瓶盖最终没有盖住太阳,但我以为,当日轮的刺眼的光亮杀进瞳孔的时候,正午已经过去了,这就是全部的意义。“烟消云散”之后,人们在「刹那」的空间性当中,构建起了另一重维度:心理时间。

心理时间它是个魔法啊。魔法就是变变变。它不仅是个瓶盖,它还是条船,可以凌渡于真正的时间之河上,只要把控好那个度,你几乎可以心想事成。

所以,这条船、这条船的倒影、这条船哪怕不慎翻覆而报废了,都让人无比感动。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又响起来,“于是,我们逆水行舟……”)

 

同推荐我去读《王考》的朋友说,童伟格是那种在“答题技巧”和“知识贮备”上都很能拿分的学生,而心里真的怀着这场考试的初心的人。

童伟格的时空的几何图样与顺畅的魔法纺锤、乃至“飞机落地”与“亡灵返乡”,都使我不得不找回伍尔夫《奥兰多》最后的炸裂书写,再读一读。

奥兰多是怎样捻慢时间的齿轮的?

同样,因为这是心灵的时间。

在艺术的世界里长生久视并不罕见,甚至有人能获得不死——普希金的“在七弦琴上逃过腐朽”——但像这样淋漓尽致又浩瀚无垠的书写,伍尔夫是一位冲锋的骑士。

 

奥兰多在书丛与时间里穿梭。

奥兰多是所有谜团中最清澈的一个。

奥兰多像恒星,她从容不迫地剧烈燃烧着,在寻找命运。

一百个三百六十五天,两百个三百六十五天,跨世纪的钟声再度响起,我目送归鸿手持书卷,绿植将房屋绕满,蟒湖泛起滔天巨浪,火车和汽车争相向我展开世代的更迭,故人与书籍也推陈出新,被时代精神像打理盆栽那样浇灌过了,众人察察我独昏昏,就这样徜徉、这样思索、这样等待和寻觅(等待也是一种寻觅),我想我能永远伫立下去,两万五千年。

 

「奥兰多尚未意识到蒸汽机已经发明,她一直深深沉浸于人的生存的痛苦,这人虽然不是她自己,却完全系之于她。」

 

即将烧到内核的时候,无数、无数个奥兰多发生了“时震”(虽然我还没来得及读冯内古特),她思索着童年的野鹅,不期然地回到了“一”。

作为“一”的奥兰多,走向最终解。

最终解与死亡重合,是最终极的幸福。此生只怀抱一个隐忧,一生只够回答一个问题。它有了回应,且不必担心意义随着时间消解,你只是搭时间的便车,这一站,你和宝藏同时落地。之前我们颠簸过多少惊心动魄的路啊!童年的那只野鹅,终于飞回我的眼前。

动画电影《海洋之歌》有一句台词,「我将在你的故事里长存。」

还有比这更抒情的?很少罢。

所以,心理时间的本质是真情。

 

谢谢你看完我的废话。因为也许解释一颗水晶球的办法,可以是制作另一颗。我在别处倾倒过文字了,惊惧地自觉。当一篇非虚构作品不开玩笑地呈上来——它没有思想性,真不知是何以支撑了这么久。

 

读到叔本华先生的一段话:

 

「当一个男人期盼自己的灵感缪斯能时不时大发慈悲地给他启发,并借此谋生,或者说单凭自己诗一般美好的天赋讨生活,在我看来,这就好像一个女孩希望单凭自己的长相讨生活一样。这两种想法都是对内心最深处自我的亵渎,都是在消耗无价且最美好的天赋换取蝇头小利,这两条路都只能通向枯竭的终点,并且通常导致可耻的结局。因此,不要让你的缪斯女神自降身价,沦为妓女。」

 

我多羞惭。

那么,献言晤面,或者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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